髒水淅瀝瀝的捲入洗碗槽的水管,我使力想勾出洗碗台的濾網鐵繩,混著油脂的水卻正著急從洞中尋覓另一個出口,水的阻力和我展開了拉扯,我猛地覺得魂被一種宏大的吸力帶走,隨著越來越小的漩渦不停扯進水管裡,疼痛讓我陷入了深思。「妹妹阿──」閃神過了兩三秒,媽媽的嚷喚讓我回到現實,手指忍著疼痛猛一拉,碗槽才大大打了聲飽嗝,結束了一場霎那永恆的競賽。
從小到大,廚房對我而言就是一個比刀鋒更銳利的地方,在這裡,永遠有爆香的殺氣,以及煮沸滾滾的怒火。
我想起從前和父親在廚房大吵過,「妳走!這裡不需要妳幫忙!」那時父親撇過頭去,推開我後自己剝起蒜頭,一個大男人雙膀魁武、兩腳邁開,只因為拉不下一家之主的臉皮,就只好自己折騰的剝著蒜皮,我看的好氣又好笑,照理說他只要最後拿著一瓢小匙,嚐過所有煮熟的菜後點點頭,我們就可以開飯,卻因為我在廚房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,父親便開始碎叨著全部要自己來,說什麼也不讓我再靠近,我翹著嘴看著偌大廚房未處理的食材堆成小山、幾個因蒸氣而高低彈跳的鍋蓋,想再說些什麼,心中卻也開起瓦斯火,賭氣的把頭一擰,回房間不再說話。此時媽媽在旁目睹一切便涼涼的說「妳就最像妳爸了!」,時過半晌,我又躲在門邊偷看,卻聽到爸爸小聲叫了姐姐去廚房幫忙,我心里暗忖,明明就忙不過來卻還要撐面子,腦中浮現了鼓起嘴囊呱呱鳴叫的青蛙!
但更確切來說,比起爸爸在家中的絕對權威,廚房才是媽媽的宮殿,更貼近廚房在我心中的印象。鍋鏟是她的權杖,在翻炒菜餚時閃耀著絕對的威望、鍋碗瓢盆是她的錦衣衛,盛裝出最鏗鏘的門面,而無庸置疑的,瓦斯爐上的一圈圈火峰,是她女王璀璨的血紅寶冠。因此每當我犯錯,進入到她的皇宮內建的浴室洗澡,她總是一邊揮舞權杖,一邊發號施令,在火光刀影中劈哩啪啦的分心「制裁」我這個大膽刁民。因此,小時候被罵到瑟瑟發抖的我,總是順著簌簌水聲流淌眼淚,也同時在傷心與飢餓中沐浴晚餐的香味。
思緒拉回了現在,清理完流理台後,我將手擦乾,覺得掌心一陣麻澀,因為洗碗精沾染手太久,即使是「奶油桂花手」也會變成粗糙的「樹皮」,我突然望著手想,洗碗洗一輩子的是女人多,還是男人多?搖了搖頭,也想起戴橡皮手套洗碗的悶熱感,是不戴手套洗碗、擦護手霜保養亡羊補牢的女人多呢,還是忍耐悶熱戴手套的女人多?正當我思考的同時,媽媽走進廚房,我還來不及問她腦中想的各式問題,她停下腳步,輕蹙著疲倦的眉,淡淡的說「明天我要進醫院住了,家裡的事情多照顧一點──」,此時我只覺得轟雷一響,什麼聲音都變得悠遠而恍然,再聽不見了。
後來我倉促跑去問姊姊才知道,之前抗拒去做子宮檢查的媽媽,因為月經的出血量過多而不得不到醫院檢查,才知道子宮長了小瘤,所以需要開刀切除子宮,不然它會越來越龐大。其實我之前就知道媽媽的身體不好,原本想調養後會改善,卻沒想到還是免不了手術。這天來的這麼快,如一把菜刀橫空插進我心中的粘板,切切實實的反覆深鑿著。
那天晚上,我在半夢半醒中發了許多冷汗,夢見一把刀就插在血淋淋的子宮上,相連的臍帶向我擠壓痛苦,我覺得現實的腹部一陣痙攣。噁心感如魚網灑在我身上,感覺像在窒息的海水中掙扎,而我終於從那惡夢的盡頭泅泳回來時,卻聽見姐姐的聲音淡淡的說「快睡吧……」
我突然感到一陣憤怒,怎麼可以這樣!我們像漠視疼痛的牧師,任由醫生那個屠夫用冰冷的手術刀,劃開母親柔軟的腹部,受著我們不知道的椎心痛楚,還要假裝這一切合理、是自然的規則,那種害怕失去卻無能為力的麻痺在我的每根指頭泛熱,我覺得自己像最深沉的罪惡被聖潔的道德焚過千萬次。
我又怎麼會不知道,母親是因為我們才甘心受罪的,生命的孕育是一紙保險,受益人永遠都填著孩子,而風險卻要母親承擔。第一次我覺悟到身為子女的本能,那來自我生命中的淵,正要面臨崩塌及無助;第一次覺得母親之於我,就像埋在地底的電纜,密密麻麻,無處可尋,卻時時刻刻牽動我心頭的銅絲,一抽一搐,炙熱而麻痛。
明天媽媽就要手術了,我喃喃重複這些話語,剎那間覺得文字上的死亡竟是如此虛浮,一個死字輕如鴻毛,而現實的死卻更映虛浮。我像是久睡初醒的懵懂,將分不清真假虛幻當做藉口,實際上是不願承認現實的否認,膽顫著、怯懦著失去至親的恐慌,但我明白每個人,一生一定會有這一遭。
我們來到醫院,只能如坐針氈的守候,當穿著綠色手術衣的母親平靜的準備被推進手術室,我覺得紅色的血不停衝到我的腦門及眼中,我一瞬間想破壞所有要帶走媽媽的人事物,而當我終於忍住心中的血性,握緊妹妹冒汗的手,醫院內的點滴似乎滴答滴答撫應著我,母親還在,現在在,以後也是,而至於真正的以後,我還沒勇氣想。
「為什麼,要那麼痛苦的生下我。」我對著那道閘門喚。
「為什麼,生下我後,又讓我那麼痛苦。」我呼喚。
一種無法承受的精神壓力讓我頻臨崩潰,我想起許多媽媽曾說過的話。
「妹來,端菜了,不要又等一下等一下的,要等到幾年?」當媽媽生氣的說
「是不是媽媽沒念過什麼書,所以才聽不懂妳說的話……」當媽媽難過的說
「媽媽開刀以後,會變得很虛弱,妳們的事就沒辦法管那麼多了」當她平靜的說完,那一刻我想歇斯底里的大叫「我就是一輩子長不大,一輩子不聽話,所以妳要一直管我,一直存在,還是妳根本就不愛我?」
當我覺得等到時間彷彿開始逆流,沙漏的沙粒向上洩落,醫生走出了手術室,說由於母親的心臟不夠穩定,因此無法進行摘除子宮的手術──未等醫生說完,我的耳中嗡嗡作響,無盡的低頻如銀河旋繞至深暗的腦中。爾後我倉促的進了病房,看見母親虛弱的躺在病床上,有一瞬間,我只想截取世界所有的顏色來添補母親的臉上的蒼白。
我輕輕攀上她,我記憶中她曾柔軟的雙手虛掩在歲月的厚繭之下,圓潤的指甲覆在光陰的死皮之上……我的母親,洗碗時沒空戴上手套、也沒有擦護手霜保養她的雙手,卻始終為了一個家,將疲倦的紋理繡在她的掌中,那滿佈傷痕的雙手正摸著我的背,帶著安撫我的笑容,那刻我真覺得,母親老了,而我長大了。
一剎彷彿歲月重疊,想起高中和家人都不太融洽,一次激烈爭吵,我暴躁問媽媽「妳和爸爸是不是都不喜歡我」,便抹拭眼淚的默默走回房間,卻聽見很久後,媽媽的房門打開了,她走進廁所久久沒有出來,我原本偷偷跑去探看,卻被廁所內無盡的抽噎聲止住了腳步,那向來嗓門大、脾氣鬱躁的媽媽,此時卻夾雜難過、心疼、無助的奏調慢慢的哭泣著,我愣愣的挪起腳步走回房間,從此不敢再問媽媽這個問題。
人的一生,會很長嗎?如果可以,我希望不要那麼長,只要能和我最珍惜的人一樣長,這樣家人就能一直陪著我,我也永遠不會失去他們了;有一天人們都要面臨失去,因為長大是一種忍耐的過程,知道了越多,就要比以前忍耐得更多,但是,我彷彿看見了媽媽的那雙手,那在廚房沾染各種食物味道、油膩,仍篤定為孩子付出的手,原來密密麻麻的掌痕,是一條條我們永遠還不起的愛,我終於了解那生命中的淵,為什麼那麼深刻,因為跟媽媽,來自同一個泉脈。
我想起從前和父親在廚房大吵過,「妳走!這裡不需要妳幫忙!」那時父親撇過頭去,推開我後自己剝起蒜頭,一個大男人雙膀魁武、兩腳邁開,只因為拉不下一家之主的臉皮,就只好自己折騰的剝著蒜皮,我看的好氣又好笑,照理說他只要最後拿著一瓢小匙,嚐過所有煮熟的菜後點點頭,我們就可以開飯,卻因為我在廚房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,父親便開始碎叨著全部要自己來,說什麼也不讓我再靠近,我翹著嘴看著偌大廚房未處理的食材堆成小山、幾個因蒸氣而高低彈跳的鍋蓋,想再說些什麼,心中卻也開起瓦斯火,賭氣的把頭一擰,回房間不再說話。此時媽媽在旁目睹一切便涼涼的說「妳就最像妳爸了!」,時過半晌,我又躲在門邊偷看,卻聽到爸爸小聲叫了姐姐去廚房幫忙,我心里暗忖,明明就忙不過來卻還要撐面子,腦中浮現了鼓起嘴囊呱呱鳴叫的青蛙!
但更確切來說,比起爸爸在家中的絕對權威,廚房才是媽媽的宮殿,更貼近廚房在我心中的印象。鍋鏟是她的權杖,在翻炒菜餚時閃耀著絕對的威望、鍋碗瓢盆是她的錦衣衛,盛裝出最鏗鏘的門面,而無庸置疑的,瓦斯爐上的一圈圈火峰,是她女王璀璨的血紅寶冠。因此每當我犯錯,進入到她的皇宮內建的浴室洗澡,她總是一邊揮舞權杖,一邊發號施令,在火光刀影中劈哩啪啦的分心「制裁」我這個大膽刁民。因此,小時候被罵到瑟瑟發抖的我,總是順著簌簌水聲流淌眼淚,也同時在傷心與飢餓中沐浴晚餐的香味。
思緒拉回了現在,清理完流理台後,我將手擦乾,覺得掌心一陣麻澀,因為洗碗精沾染手太久,即使是「奶油桂花手」也會變成粗糙的「樹皮」,我突然望著手想,洗碗洗一輩子的是女人多,還是男人多?搖了搖頭,也想起戴橡皮手套洗碗的悶熱感,是不戴手套洗碗、擦護手霜保養亡羊補牢的女人多呢,還是忍耐悶熱戴手套的女人多?正當我思考的同時,媽媽走進廚房,我還來不及問她腦中想的各式問題,她停下腳步,輕蹙著疲倦的眉,淡淡的說「明天我要進醫院住了,家裡的事情多照顧一點──」,此時我只覺得轟雷一響,什麼聲音都變得悠遠而恍然,再聽不見了。
後來我倉促跑去問姊姊才知道,之前抗拒去做子宮檢查的媽媽,因為月經的出血量過多而不得不到醫院檢查,才知道子宮長了小瘤,所以需要開刀切除子宮,不然它會越來越龐大。其實我之前就知道媽媽的身體不好,原本想調養後會改善,卻沒想到還是免不了手術。這天來的這麼快,如一把菜刀橫空插進我心中的粘板,切切實實的反覆深鑿著。
那天晚上,我在半夢半醒中發了許多冷汗,夢見一把刀就插在血淋淋的子宮上,相連的臍帶向我擠壓痛苦,我覺得現實的腹部一陣痙攣。噁心感如魚網灑在我身上,感覺像在窒息的海水中掙扎,而我終於從那惡夢的盡頭泅泳回來時,卻聽見姐姐的聲音淡淡的說「快睡吧……」
我突然感到一陣憤怒,怎麼可以這樣!我們像漠視疼痛的牧師,任由醫生那個屠夫用冰冷的手術刀,劃開母親柔軟的腹部,受著我們不知道的椎心痛楚,還要假裝這一切合理、是自然的規則,那種害怕失去卻無能為力的麻痺在我的每根指頭泛熱,我覺得自己像最深沉的罪惡被聖潔的道德焚過千萬次。
我又怎麼會不知道,母親是因為我們才甘心受罪的,生命的孕育是一紙保險,受益人永遠都填著孩子,而風險卻要母親承擔。第一次我覺悟到身為子女的本能,那來自我生命中的淵,正要面臨崩塌及無助;第一次覺得母親之於我,就像埋在地底的電纜,密密麻麻,無處可尋,卻時時刻刻牽動我心頭的銅絲,一抽一搐,炙熱而麻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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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為什麼,要那麼痛苦的生下我。」我對著那道閘門喚。
「為什麼,生下我後,又讓我那麼痛苦。」我呼喚。
一種無法承受的精神壓力讓我頻臨崩潰,我想起許多媽媽曾說過的話。
「妹來,端菜了,不要又等一下等一下的,要等到幾年?」當媽媽生氣的說
「是不是媽媽沒念過什麼書,所以才聽不懂妳說的話……」當媽媽難過的說
「媽媽開刀以後,會變得很虛弱,妳們的事就沒辦法管那麼多了」當她平靜的說完,那一刻我想歇斯底里的大叫「我就是一輩子長不大,一輩子不聽話,所以妳要一直管我,一直存在,還是妳根本就不愛我?」
當我覺得等到時間彷彿開始逆流,沙漏的沙粒向上洩落,醫生走出了手術室,說由於母親的心臟不夠穩定,因此無法進行摘除子宮的手術──未等醫生說完,我的耳中嗡嗡作響,無盡的低頻如銀河旋繞至深暗的腦中。爾後我倉促的進了病房,看見母親虛弱的躺在病床上,有一瞬間,我只想截取世界所有的顏色來添補母親的臉上的蒼白。
我輕輕攀上她,我記憶中她曾柔軟的雙手虛掩在歲月的厚繭之下,圓潤的指甲覆在光陰的死皮之上……我的母親,洗碗時沒空戴上手套、也沒有擦護手霜保養她的雙手,卻始終為了一個家,將疲倦的紋理繡在她的掌中,那滿佈傷痕的雙手正摸著我的背,帶著安撫我的笑容,那刻我真覺得,母親老了,而我長大了。
一剎彷彿歲月重疊,想起高中和家人都不太融洽,一次激烈爭吵,我暴躁問媽媽「妳和爸爸是不是都不喜歡我」,便抹拭眼淚的默默走回房間,卻聽見很久後,媽媽的房門打開了,她走進廁所久久沒有出來,我原本偷偷跑去探看,卻被廁所內無盡的抽噎聲止住了腳步,那向來嗓門大、脾氣鬱躁的媽媽,此時卻夾雜難過、心疼、無助的奏調慢慢的哭泣著,我愣愣的挪起腳步走回房間,從此不敢再問媽媽這個問題。
人的一生,會很長嗎?如果可以,我希望不要那麼長,只要能和我最珍惜的人一樣長,這樣家人就能一直陪著我,我也永遠不會失去他們了;有一天人們都要面臨失去,因為長大是一種忍耐的過程,知道了越多,就要比以前忍耐得更多,但是,我彷彿看見了媽媽的那雙手,那在廚房沾染各種食物味道、油膩,仍篤定為孩子付出的手,原來密密麻麻的掌痕,是一條條我們永遠還不起的愛,我終於了解那生命中的淵,為什麼那麼深刻,因為跟媽媽,來自同一個泉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