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時,我總愛膩著三姨,老追著她問「為什麼」,彷彿所有的問題遇上三姨都能自行消解,只是不知道為什麼,長大後,我們漸漸不說話了。
三姨是排行第三的女兒,母親的么姊。
姨丈去逝得早,身後並未給她留下些許財產。
辦完後事那天,她婦家一人,帶著九歲表姊,來到家中,與母親討論後,兩姊妹決議共組一個家,母親主外,三姨主內,那時,我八歲。
三姨是排行第三的女兒,母親的么姊。
姨丈去逝得早,身後並未給她留下些許財產。
辦完後事那天,她婦家一人,帶著九歲表姊,來到家中,與母親討論後,兩姊妹決議共組一個家,母親主外,三姨主內,那時,我八歲。
母親「主外」,並非憑空責降。
約莫弟弟出生三個月後,母親便與父親協議離婚。
她比三姨早了幾年隻身「江湖」,「社會事」自是多了幾分練手。即使如此,面對江湖詭譎、人心百般,一個女人獨立持家仍是不易。但,再怎麼不易,比上父親酒後揮拳,總來得還好應手。猶記得彼時夜裡,我與母親數度衣衫零散,倉皇逃至三姨家中,尋求援助。她如港岸接納了我們,責備了父親,無止的夜,交集著驚恐與暖心,如今,三姨投靠我們,當是順理成應。
三姨待我如親兒,自幼如此。
母親離婚初期,因需在外工作而無暇照料,幸有三姨偶來家中料理餐食,讓我與弟也能享受家常溫暖。她總煮我愛吃的食材。每次離開前,總會問上:「下次想吃什麼?」吃過幾次三姨煮的三杯雞、魚香茄子、蔥香滷肉等拿手菜後,這些菜餚便成為我輪流欽點的對象。
三姨記性不算佳,我愛吃的,總牢牢記上。
她對我格外好,一同住上後,孩子間相互較比,態情更顯。看在表姊眼裡,吃不消,總怪她偏心,尊寵男孩。三姨無應,似乎暗認──確實對家中「長子」較好。她曾說:「將來『百日』,要我為她捧送。」雖非親骨肉,我卻暗自諾許,她即另一母親,終了大事,必定隨側親候。
回顧三姨一生,從不為自己活。自她懂事,便開始學家事、帶弟妹,國小畢業即到城市謀出路,為家貼補財用。她的首份工作,女工 ,關於衣扣縫鈕。成規一律的工作型態,不需動用繁複腦力,三姨也認為自己不需用腦,只要有法攢錢,什麼都好、什麼都同。自此,她的每份職作皆攻以勞力,直至嫁做人婦,仍為夫家,勞心勞力,不曾止休。單純如三姨,思想純粹、心念美好,將自我縮小成一點,為成全一家的圓。
三姨母女倆入住後,雖在生活便宜了照應,卻也因多些口舌,而惹來爭吵、辯鬥。即使親如同腹的姊妹,不免也為教養方式、為生活習性,為大小林總雜繁歧異而叨叨絮絮。畢竟是不同腦袋各有標準,總難攏得住對方心念所至,尤其母親與三姨皆為傳統婦女,氣直、性硬,堅持起來誰都難征服。
而我便在這看似美好卻時顯波湧的環境中成長。
無形之中,我也學會了爭口舌、論輸贏等蠻技,未臻理至氣出,誓不罷休,完完整整炮製母親與三姨間的模式。可家人間有什麼好爭鬥的?即使如此熟悉的彼此,卻時常不願就此退守。以愛之名造建的家,難以邁越的高牆,我漸漸看穿問題的徵象,卻拿不出解索之方。
逃避、關起門、躲進自己的小小世界──彼時我是這樣做的。
隨著學歷層高逐攀,我築建了我的知識系統,視野、見地擴然增展,然而,卻未料這竟是劃開我與三姨關係的匕首。在許多生活面向,我嘗試將所學普及家中,如我一再告誡三姨霉長的食材萬不可吃,可她偏偏一句「珍福惜材」堅意執為,許許多多次,我們在傳統經驗與理性科學間爭執不下,互不退讓的結果,便於虛空中留下難理的結。
好長一段時間,我與三姨幾乎不說話了。
「不說」,不代表淡漠了彼此情感;「不說」,只是避免造成更深長的裂縫。為了避免太多觀念上的相衝,我剪除了彼此間相處的機會,開始選擇外食後才返回家中;即使踏進家門,亦別無二話一心奔往房口。待處房內的我,隔牆依稀能聽見三姨看著韓劇的電視聲。我與三姨同住屋內,卻長時躲避對方。
漸漸地,我喜歡在外流連,於家之外,尋求「認同」。
為了讓心有個伴隨,有時我會主動邀約同儕朋友共進晚餐;倒也不是如此順利每每皆有人同行。居多則換來回應:回家吃,或家裡有煮。我終須一人解決晚餐,於是,幾間口味不錯的店家,便成了我專屬的灶廚,吃久了,老闆娘看是常客,也會聊上幾句,或是在餐點上添了幾塊小料,或是結款時捨去零頭。
那段日子,我流轉在幾間小攤尋求溫飽,那般溫暖,竟也錯覺,好似三姨來家料廚的時期。
記得一次,老師於課間播放一段影片,內容描述一對成年父子共憩於家院長椅,一旁老邁的父親突如指向地上啄食的鴿子,問著:「那是什麼?」閱讀報紙的兒子瞟了一眼後回應:「鴿子。」隨後,停頓一會,父親又再度指向鴿子問起:「那是什麼?」兒子確認瞧視後回答:「是鴿子。」爾後重複數次,兒子再也耐不住性子,對父親大吼:「是鴿子,你沒聽懂嗎?」震懾住的父親盯視兒子一會,隨後轉身回到屋內,翻出一本日記本,並回往兒子身邊。
那是兒子五歲時某日記下的片段。父親指著其中一段──
「今天,兒子像個好奇寶寶,問了我很多『為什麼』,我不厭其煩回答他的問題,那一刻,他的表情,如此率真……」
記憶裡小時,我也常於晚間三姨洗衣時,攀附洗衣機旁,看她撿選待洗的衣物,而我在一旁,問上她千百個「為什麼。」
「為什麼是我?」兩年前,三姨被診出罹癌,於乳,三期,離開醫院途中她黯然淚訴。
醫生門診時告知我們需盡快手術,以確認是否移轉。幾天後,三姨至醫院做術前抽血評估及X光等放射性檢測,由我陪同前行。行竄醫院上上下下,跑了數處檢驗站,我一面識辨檢驗的順序、細讀站處的位置,一面注意她的心理狀態:「還好嗎?打針抽血會不會怕?」她一派輕鬆回答:「不會。」到了最後一站,X光,檢驗師告知,光照前需由脖頸注入一劑顯影針,痛覺較明,家屬可在旁陪候。我牽扶三姨坐上手術椅,握住她,並注視著檢驗師在旁動作;正式注入前,三姨雙眼凝視前方,兩顆眼珠四處轉動,一句「深呼吸」,長針黃劑注入三姨的脖頸,只見她手緊拳握,兩眼閉縮,眼淚倏地從眼角滑落。我握緊三姨的手,鼻子一陣緊縮,頓時,那團糾結,早已鬆脫。
今年年初,看定時日,歡鑼慶鼓,表姊下嫁了高雄。
台中往返高雄約莫兩個半的時程,若是搭乘高鐵就更快了,約四十分鐘。
婚禮籌備期間,三姨與母親忙進忙出,參量著婚禮上需用的物品,又商議禮聘、忖度金飾。婚事瑣碎,免不了又落入意見相歧而兩相爭辯的迴路,只是,喜事臨門,總為花好,也就嘟嚷嘟嚷立即轉移話題和事收尾。
其實我也明瞭,姐姐外嫁之後,三姨就是「一個人」了。縱使一路生活聚攏,又怎敵得過「至親」的血脈相繫。以往三姨與母親爭吵過後,抑或受我冷視迴避,總有表姊作為依靠,無論致電人在宿舍的表姊,或是夜裡母女掏心對語,與嫁女之後的心情就是不同。出嫁,畢竟是成為另一家的人,怎樣都得以夫家為重,三姨猶是傳統婦女,比誰更曉得這等禮教。
婚禮當天,我們舉家南移高雄作客,按習俗而言,吃完喜宴女方家屬須立即回返,不得滯留。看得出,三姨的感受十分雜陳。這一回,是她人生另一歷程。我與弟弟大了,不需她費心照料;女兒也嫁了,成為另一家的女主人,那麼她呢?她的人生究竟該為誰努力?為何前進?回程的車旅,三姨一路靜默不語,任憑我與弟弟在旁張掀眾多話題,始終不聞她入語參與。
回到家中,三姨將午間包食的菜餚熱燙作為晚餐,隨後說是勞累便入房休憩。
我沒有強留,由她獨處。
翌日,三姨趁著午飯宣布,她即將回屏東娘家暫住一段時日,與兩位舅舅說好了,算是為化療結束好好調養生息一番。
這次,我與母親弟弟皆默然無語。
晚間,我在房裡閱覽書籍,隔牆依稀聽見客廳傳來電視聲。
我仰頭,對空定思,片刻,隨即闔上書本、走出房門。
我坐至三姨身旁,盯視前方,任由韓劇的聲浪拍打,將我倆淹沒。
約莫弟弟出生三個月後,母親便與父親協議離婚。
她比三姨早了幾年隻身「江湖」,「社會事」自是多了幾分練手。即使如此,面對江湖詭譎、人心百般,一個女人獨立持家仍是不易。但,再怎麼不易,比上父親酒後揮拳,總來得還好應手。猶記得彼時夜裡,我與母親數度衣衫零散,倉皇逃至三姨家中,尋求援助。她如港岸接納了我們,責備了父親,無止的夜,交集著驚恐與暖心,如今,三姨投靠我們,當是順理成應。
三姨待我如親兒,自幼如此。
母親離婚初期,因需在外工作而無暇照料,幸有三姨偶來家中料理餐食,讓我與弟也能享受家常溫暖。她總煮我愛吃的食材。每次離開前,總會問上:「下次想吃什麼?」吃過幾次三姨煮的三杯雞、魚香茄子、蔥香滷肉等拿手菜後,這些菜餚便成為我輪流欽點的對象。
三姨記性不算佳,我愛吃的,總牢牢記上。
她對我格外好,一同住上後,孩子間相互較比,態情更顯。看在表姊眼裡,吃不消,總怪她偏心,尊寵男孩。三姨無應,似乎暗認──確實對家中「長子」較好。她曾說:「將來『百日』,要我為她捧送。」雖非親骨肉,我卻暗自諾許,她即另一母親,終了大事,必定隨側親候。
回顧三姨一生,從不為自己活。自她懂事,便開始學家事、帶弟妹,國小畢業即到城市謀出路,為家貼補財用。她的首份工作,女工 ,關於衣扣縫鈕。成規一律的工作型態,不需動用繁複腦力,三姨也認為自己不需用腦,只要有法攢錢,什麼都好、什麼都同。自此,她的每份職作皆攻以勞力,直至嫁做人婦,仍為夫家,勞心勞力,不曾止休。單純如三姨,思想純粹、心念美好,將自我縮小成一點,為成全一家的圓。
三姨母女倆入住後,雖在生活便宜了照應,卻也因多些口舌,而惹來爭吵、辯鬥。即使親如同腹的姊妹,不免也為教養方式、為生活習性,為大小林總雜繁歧異而叨叨絮絮。畢竟是不同腦袋各有標準,總難攏得住對方心念所至,尤其母親與三姨皆為傳統婦女,氣直、性硬,堅持起來誰都難征服。
而我便在這看似美好卻時顯波湧的環境中成長。
無形之中,我也學會了爭口舌、論輸贏等蠻技,未臻理至氣出,誓不罷休,完完整整炮製母親與三姨間的模式。可家人間有什麼好爭鬥的?即使如此熟悉的彼此,卻時常不願就此退守。以愛之名造建的家,難以邁越的高牆,我漸漸看穿問題的徵象,卻拿不出解索之方。
逃避、關起門、躲進自己的小小世界──彼時我是這樣做的。
隨著學歷層高逐攀,我築建了我的知識系統,視野、見地擴然增展,然而,卻未料這竟是劃開我與三姨關係的匕首。在許多生活面向,我嘗試將所學普及家中,如我一再告誡三姨霉長的食材萬不可吃,可她偏偏一句「珍福惜材」堅意執為,許許多多次,我們在傳統經驗與理性科學間爭執不下,互不退讓的結果,便於虛空中留下難理的結。
好長一段時間,我與三姨幾乎不說話了。
「不說」,不代表淡漠了彼此情感;「不說」,只是避免造成更深長的裂縫。為了避免太多觀念上的相衝,我剪除了彼此間相處的機會,開始選擇外食後才返回家中;即使踏進家門,亦別無二話一心奔往房口。待處房內的我,隔牆依稀能聽見三姨看著韓劇的電視聲。我與三姨同住屋內,卻長時躲避對方。
漸漸地,我喜歡在外流連,於家之外,尋求「認同」。
為了讓心有個伴隨,有時我會主動邀約同儕朋友共進晚餐;倒也不是如此順利每每皆有人同行。居多則換來回應:回家吃,或家裡有煮。我終須一人解決晚餐,於是,幾間口味不錯的店家,便成了我專屬的灶廚,吃久了,老闆娘看是常客,也會聊上幾句,或是在餐點上添了幾塊小料,或是結款時捨去零頭。
那段日子,我流轉在幾間小攤尋求溫飽,那般溫暖,竟也錯覺,好似三姨來家料廚的時期。
記得一次,老師於課間播放一段影片,內容描述一對成年父子共憩於家院長椅,一旁老邁的父親突如指向地上啄食的鴿子,問著:「那是什麼?」閱讀報紙的兒子瞟了一眼後回應:「鴿子。」隨後,停頓一會,父親又再度指向鴿子問起:「那是什麼?」兒子確認瞧視後回答:「是鴿子。」爾後重複數次,兒子再也耐不住性子,對父親大吼:「是鴿子,你沒聽懂嗎?」震懾住的父親盯視兒子一會,隨後轉身回到屋內,翻出一本日記本,並回往兒子身邊。
那是兒子五歲時某日記下的片段。父親指著其中一段──
「今天,兒子像個好奇寶寶,問了我很多『為什麼』,我不厭其煩回答他的問題,那一刻,他的表情,如此率真……」
記憶裡小時,我也常於晚間三姨洗衣時,攀附洗衣機旁,看她撿選待洗的衣物,而我在一旁,問上她千百個「為什麼。」
「為什麼是我?」兩年前,三姨被診出罹癌,於乳,三期,離開醫院途中她黯然淚訴。
醫生門診時告知我們需盡快手術,以確認是否移轉。幾天後,三姨至醫院做術前抽血評估及X光等放射性檢測,由我陪同前行。行竄醫院上上下下,跑了數處檢驗站,我一面識辨檢驗的順序、細讀站處的位置,一面注意她的心理狀態:「還好嗎?打針抽血會不會怕?」她一派輕鬆回答:「不會。」到了最後一站,X光,檢驗師告知,光照前需由脖頸注入一劑顯影針,痛覺較明,家屬可在旁陪候。我牽扶三姨坐上手術椅,握住她,並注視著檢驗師在旁動作;正式注入前,三姨雙眼凝視前方,兩顆眼珠四處轉動,一句「深呼吸」,長針黃劑注入三姨的脖頸,只見她手緊拳握,兩眼閉縮,眼淚倏地從眼角滑落。我握緊三姨的手,鼻子一陣緊縮,頓時,那團糾結,早已鬆脫。
今年年初,看定時日,歡鑼慶鼓,表姊下嫁了高雄。
台中往返高雄約莫兩個半的時程,若是搭乘高鐵就更快了,約四十分鐘。
婚禮籌備期間,三姨與母親忙進忙出,參量著婚禮上需用的物品,又商議禮聘、忖度金飾。婚事瑣碎,免不了又落入意見相歧而兩相爭辯的迴路,只是,喜事臨門,總為花好,也就嘟嚷嘟嚷立即轉移話題和事收尾。
其實我也明瞭,姐姐外嫁之後,三姨就是「一個人」了。縱使一路生活聚攏,又怎敵得過「至親」的血脈相繫。以往三姨與母親爭吵過後,抑或受我冷視迴避,總有表姊作為依靠,無論致電人在宿舍的表姊,或是夜裡母女掏心對語,與嫁女之後的心情就是不同。出嫁,畢竟是成為另一家的人,怎樣都得以夫家為重,三姨猶是傳統婦女,比誰更曉得這等禮教。
婚禮當天,我們舉家南移高雄作客,按習俗而言,吃完喜宴女方家屬須立即回返,不得滯留。看得出,三姨的感受十分雜陳。這一回,是她人生另一歷程。我與弟弟大了,不需她費心照料;女兒也嫁了,成為另一家的女主人,那麼她呢?她的人生究竟該為誰努力?為何前進?回程的車旅,三姨一路靜默不語,任憑我與弟弟在旁張掀眾多話題,始終不聞她入語參與。
回到家中,三姨將午間包食的菜餚熱燙作為晚餐,隨後說是勞累便入房休憩。
我沒有強留,由她獨處。
翌日,三姨趁著午飯宣布,她即將回屏東娘家暫住一段時日,與兩位舅舅說好了,算是為化療結束好好調養生息一番。
這次,我與母親弟弟皆默然無語。
晚間,我在房裡閱覽書籍,隔牆依稀聽見客廳傳來電視聲。
我仰頭,對空定思,片刻,隨即闔上書本、走出房門。
我坐至三姨身旁,盯視前方,任由韓劇的聲浪拍打,將我倆淹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