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孩子,你只是太年輕。”我說。
面對著眼前這位站在矮牆上欲從三十二層樓跳下的女孩,我並沒有流露出太多憐憫,只是背靠著矮牆,將不再那麼濃密柔順的頭髮撥到耳後,輕輕地說出這句話。我知道這個時候的她一定會說我什麼都不懂,然後大哭,直到內心的激動到達了極致時,就會往下跳,沒有人阻止得了。
“你走開!你什麼都不懂!”
“你怎麼會了解我的痛苦!”
孩子,我怎麼會不了解你的痛苦?在光陰的磨石將我充滿棱角的心磨至圓滑前,我何嘗不是品味著你現在所經歷的痛與苦?當時的棱角太尖銳了,不管走到哪裡,見到什麼人,說了什麼話,這棱角都會刺痛別人,刺傷自己。然而,這一切都會過去的,只要你肯忍耐,這一切都或過去的。
“孩子,你只是太年輕了。”我說。
就像那年的我,擁有十六歲的年少輕狂,最厭惡的就是大人們口中的“我都是為了你好”。這些人滿口大道理,但其實嘮叨又無能。我討厭窮困的家庭,我討厭沒有車子的父母,我討厭每天只能看著同學換一隻又一隻的名牌手錶和手機,自己卻只有路邊攤買的Hello Kitty手錶。說什麼努力讀書就會有好的未來,我呸!
我受夠了每天那些沒有錢的日子,每天拼命死背那些文字究竟有什麼用,根本沒辦法當飯吃,要賺錢得靠的,當然是自己的雙手。後來,我真的輟學了。我用盡存的錢買了一張到台北的單程車票,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。到了台北,我才真正了解,什麼是絢爛奪目的大世界。
離開了家就等於離開了溫暖,那時還年輕的我又怎麼會知道呢?
在那大世界裡的每一件事、每一盞燈都深深令我著迷。我知道,我所嚮往的生活只能在這裡實現。不久後,我找到了一份工作,是在餐廳裡當服務生。一份工作,一間小房,一個初生牛犢似的勇敢,我全新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。一直很喜歡我的青梅竹馬阿傑還是很常打電話給我,偶爾也會用他的零用錢跑到台北找我,給我寄點生活費。
在台北生活一年後,我遇見了Nick,是一個混幫派的二十歲男孩。跟他在一起讓我覺得人生原來還有這麼多有趣的事,比如說夜店生活原來這麼嗨,要買包包原來只要開口就行,而我所付出的代價很少很少,就只是身體而已。跟Nick在一起之後,我就很少跟阿傑聯絡了。他那個土包子,要是知道我跟
Nick在一起,一定會回家告訴我爸媽,爸媽是因為阿傑說我在這很好才願意不把我抓回去,要是知道了,我在台北的美好生活就全毀了。
然而,悲劇的開始都是沒有任何預兆的,就像那一天我發現自己懷孕的時候,Nick立刻斷了跟我的聯繫一樣,完全沒有給我任何的心理準備。我的工作仍然要繼續,就算內心再痛,工作就是工作,沒有人會給予同情和憐憫。發現自己懷孕的幾天后,我在餐廳廚房摔了一跤,然後寶寶就這樣隨著一灘血跡離開了我。就在那一刻,我突然覺得好孤單好孤單,就像全世界都離開了我。那一年,我才十八歲。
在送院途中,我看到月亮好大好圓啊,像以前在家裡看見的那一顆一樣皎潔。台北的街頭依舊人煙熙攘,沒有人因為我的經歷而歡喜或悲傷。我手裡緊握著那個Hello Kitty手錶,眼角不斷地流下離家這兩年來,從不曾出現的眼淚。“不哭不哭眼淚是珍珠......”耳畔響起媽媽的聲音,那麼輕、那麼柔。
我忽然就明白了,自己所做的每一個選擇都意味著注定失去另外一些什麼。無關是非對錯,只怪當時太年輕,身上背負著太多未磨平的棱角,不管走到哪裡,見到什麼人,說了什麼話,這棱角都會刺痛別人,刺傷自己。然而,這一切都會過去的,只要經過光陰的磨石將棱角都磨平,這一切就過去了。後來,二十五歲的我嫁給了阿傑,回到台南定居。
“你根本不會了解!”女孩大叫。
語畢,她縱身一跳,從三十二層樓一躍而下。我轉身看著她微微笑,舉起右手,輕輕揮了揮。
“若不是因為妳,我可能真的一輩子都不會了解。謝謝妳,年輕的歲月。